梦魂惯得无拘检。只是当步履踏花而走，优游长衢，半壁飙洒在肩后的月光，却其实令人不忍抛略。方璟迟微微向前一步，就在院内的方石上踏到庭中被风掸落的霜花。
他微微惊醒，便默然垂眼，没有在平静而又平静中打破缄寂，再上前一步：此间独有两人，一个披袍清肃，身寸约八尺余地俊昳竦秀，望若天人就月，清贵无匹；不足三尺之距，身材较孤立月下的清丽少年更高的男人却没有上前，也不能上前。方璟迟静静地看薛雪游站在月下，其实十一月末的时候，已经是入冬的季节。雪游的小院里还没种花栽树，只是把青丛苍柏简单合围，说来年春天再种花，有一些花种，始终要他亲力亲为地去侍养栽培。因此夤夜的庭院中，除了两人与堆散满庭的霜和月，就孤寂地再没有旁他韵风。
雪游站在一轮圭璧下，概因他看月看得专心，一张清凝秀丽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，淡淡地挥上层胧白的纱，又像是雾。飞天青月，无缺无瑕——假如中原的士子们要赞颂心上人，大概多会将他比作一片明月，以彰显自己心在玉壶。但方璟迟目光不转，他一向不觉得自己的心上人像孤单的月亮。在蓬莱列岛上，方家弟子稔读前秦百家，纵横捭阖，当他来到中原，发现诗文情致已不肖古风，柔和旖旎之处大有浮改，月变成伶仃的玉枚，饰在扇尾的扣坠，或者淹没成唇间的哀长叹息，总之冰凉非常。做九天上的月亮，实在太凄冷，时时为世人警惕着不圆满。
如果薛雪游也是这样想就好了。而他自己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？方璟迟半垂眼眸，两星温柔的睐波静静漾开：从来没和雪游说起过，其实他也并不是只有在雪游面前表现出的温柔亲和。但是自己的爱人太天真和顺，冰凉得像琉璃的一层壳子下，其实一点一滴沁转出的神光都稚嫩纯善，令人爱惜不忍。可雪游过去会喜欢他，无外乎应该是比他年长、皮囊尚可、看似温柔，雪游也曾经说钦佩这样的人，像在高高的华山上眺望远方，明明有光的月，仿佛思慕就是可以划拂银河近前的桨。
——但那时即便方璟迟并不反驳，也能看到雪游是开心的，看合欢花开心、看月亮也开心，只是简单共坐在床边，也始终认真地想要永远记住。那时雪游生命里没有烦恼的事，所以做什么都纯粹、专注、认真。怎么会舍得放下？方璟迟在离开霸刀山庄的那一次后，反复无数次地想要退却，后悔像硌碾在心头又包裹进血肉的石子，一点点把肺腑最柔软的地方凿透。可清醒以后，又在第无数次失魂落魄中疲惫地明白：是他在一开始就不相信世上有人要像净白无暇的明月，但又希望着自己在雪游眼中是完全洁白、可以被全心全意地看待，拥有这份爱。毋宁说心中是这样去期待，连他欺瞒、欺骗的所作所为，在彻悔以前，也是这样执迷不悟地义无反顾啊。
能责备谁呢？
方璟迟还是上前，去拉雪游在月光下微凉的手，纤细而仿佛停滞在十七岁不能长成的模样，比记忆中更皎洁美丽，却仿佛一直执拗地留在过去的时间里。即便方璟迟明白，雪游是在一直向前走，却还是忍不住在将他的手拢在掌心里时，移眸去看雪游黛色偏轻的眼睫：
“要入冬了，为什么还不睡？雪游，回去吧。”
方璟迟声音很轻柔，一如一年前的样子。雪游默默地跟在方璟迟身后，被牵着手走回卧室里，但是不坐，他的脚步在迈入卧室时一顿，被方璟迟拉着的手也轻轻勾下来，只捏住了方璟迟衣袖的素色一角：
“方璟迟。”
男人转头，任雪游牵着自己袖角的手，半漏斜射而入的月光下，薛雪游微探而出的两节指尖莹润洁白，纤修甚葱，但两只眼睛像蕴着不明的雾，低低垂着。
“我杀人了。”
方璟迟喉颈一顿。
“你知道么？在你离开扬州以后，我遇到了唐献，被他上过，遇到独孤琋，想要逃出去，却听到秀坊遇敌，我急急忙忙想要去找明露，就遇上了一群水贼。”
薛雪游敛睫低垂，晶颗似的眼瞳在目雾后濯似霜水。方璟迟伸手去牵他颤抖着的一截白腕，想张唇说，不，不要说了。即便他从前不知道，知道会更加难过为什么是雪游要经历这些，但他明白，雪游一定很难过。
“雪游…”
“我被他们上过，像垃圾一样丢在原地，又告诉我，明露已经死了。于是我第一次知道，恨可以怎样摧毁一个人，全部驱使我去活着…那一天我想，假如可以堵上他们的眼睛和嘴巴，我犯下什么样的罪过，都无所谓。”